赛邻钠

【伍史】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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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

我没想瞒着你,只是没想好怎么跟你说。连长都想不好怎么说,我就更想不好了,你知道了我也就踏实了,不用总是梦到你骂我幼稚了。

给你汇报一下我的近况吧,我现在回老家把我爹的鞋摊支起来了,赚不了钱但也过得去,你说得对,早一天回来早一天适应地方的生活,别的也没啥,就是家里的床太软了,每天走的路太少了,我都胖了不少,这腿断了还在想着每天五公里,真羡慕你做向导上山下山应该还能保持运动量。

差点忘了,班长,恭喜你,这一下就双喜临门,动作太快了,连长到现在都还没个女朋友,听你结婚可酸坏了吧,我没有,我比你年轻,总不好跑在你前面。

班长,其实说梦到你骂我幼稚也不全是因为复员这事,还有以前你骂的那些幼稚,可能是目前还没能像你那样适应新生活,总梦到在部队的那些事儿。之前师部比武我问许三多24岁就觉得自己老了是不是有点可笑,他说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老了,我笑了他一通,那时我还有几个月二级士官期满,想拿名次给新连队见面礼,腰伤复发只觉得没以前那样得劲了,他才刚转士官,现在想想我真不该笑他,后来我听人说总是怀念过去就是人开始老了的征兆,当时一个人守营房的许三多或许就是在怀念过去的生活。

行了,乱七八糟地扯了许多,我等着见我们的大外甥,照顾好嫂子,也照顾好自己,我会保重的,你也保重。

你的班副 伍六一

伍六一上上下下地检查了几遍才把信塞进信封,这是他写的第二遍,史今退伍后他每月一封信,没有哪封这么难写。

因为那时候他没那么多梦,不会像现在这样反复陷入回忆,总体来说还是个积极的兵,是史今熟悉的,希望的那个伍六一。每天有太多静下来的时间也不好,花在写信上的时间太多也不好,伍六一发现自己变得絮叨了,前一遍就跟写七连往事似的。

可是班长已经开始新生活了,这样沉湎于过去的自己是不是会招人烦,伍六一开始反省,有了许三多,他才对班长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班长这件事有了实感,从前他觉得是自己和史今一起面对班里的其他人,后来发现是史今在面对自己跟其他人,原来从前都是别人让着,史今惯着,来了个更需要人照顾的许三多之后,才摆清了自己的位置,而各自回家后,自己的位置又得往后再排好几个数了。

伍六一在自己的老位子上摆开了摊,这里是一个三岔路口,算是镇子的中心,背后有两个擦鞋摊,一个老头摆的,一个小子摆的。

老头姓秦,伍六一喊他秦叔,少言寡语是个老烟枪,但不抽伍六一给的烟,每天只砸吧他那杆烟袋锅,说纸烟抽着没味,他在这条街上擦了十来年的鞋,伍六一还没入伍的时候就见过他了。

小子十六七岁,小名豆儿,大家都叫他豆娃,眉清目秀也机灵,跟伍六一前后脚来的,学刷鞋没多久,年轻人刷得快但不精细。

都说同行相忌,但这俩人却很和睦,这来了客赶时间呢就坐豆娃面前,刷刷刷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不赶时间就坐老秦面前,鞋底缝都给刷地干干净净。

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但伍六一没多久就看出这是亲爷孙俩,没客的时候豆娃会帮着老秦收拾家伙什,秦叔会指点豆娃哪里刷地不好,豆娃看伍六一抽烟几次眼馋地问是什么味道,都被老秦拿烟袋锅敲脑袋,豆娃小声抱怨老秦自己也抽,伍六一笑着说有人劝你别抽烟是好事。

三人的摊儿旁边还有个烙饼子的,爷孙两人中午通常就是买个饼子用自带的开水冲下去,伍六一则是等人给他送饭来,其实他也不想这样,但他违拗不了那人。

在三岔口选择第二宽的那条路,走到第一个路口右转,走个三百米就是镇上的中学,相邻的几个乡镇只有这所学校有高中,所以格外热闹,中午放学的食堂乌泱泱挤满了人,一个老师提着饭盒艰难地挤出人群。

“伍老师,给你弟送饭去啊?”

“对。”伍建军跟同事打了招呼,往三岔路走去。

到了伍六一的修鞋摊,刷鞋的爷孙俩已经在啃饼子了,伍建军把饭盒放在伍六一旁边的凳子上,“今天最后一节有课,来晚了点。”

“知道,每周一四五。”伍六一抬脸笑笑继续埋头干活,他手里拿着一只八成新的鞋正在钉鞋掌儿,另一只已经钉好摆在一旁,这双鞋并没有损坏,只是主人爱惜,在还没坏的时候就先钉个掌保护着。

“你先吃饭。”伍建军催促着。

“快好了,人说马上就来拿。”伍六一拿刀沿鞋底把鞋掌多余的胶皮削掉,他动作很利索没擦到一点鞋底鞋面,再稍加打磨鞋掌就和鞋底浑然一体了。

伍六一停下手里的活儿,拿帕子擦了擦手准备吃饭,伍建军看看摊子上军人免费的牌子,再看看伍六一手上擦不掉的脏污心里还是难受,如果七年前是因为恨铁不成钢,那现在就是恨钢没用在刀刃上。

“哥你先回去吧,我收摊儿了把饭盒给你送过来。”

每天都是这样,中午伍建军在食堂打好饭给伍六一送来,晚上伍六一把饭盒送回去。

“对了哥,你回去路过邮局帮我把这信寄了。”伍六一把揣在怀里的新递给伍建军。

伍建军接过信看看信封,“史今,寄给你班长的?”他对这个人名印象深刻。

“欸。”伍六一点点头。

“行,你快吃吧。”伍建军从兜里掏出张折好的纸放到伍六一怀里,转身走了。

见伍建军走了,豆娃伸着脖子去看伍六一饭盒里有些什么菜,手里的饼子也算干香有嚼劲,但哪里比得上饭菜的香味。伍六一很大方地把菜夹到豆娃的饼子里,每天伍建军给他打一荤一素,虽然只有两个菜,但伍建军作为老师,食堂给的量那是足足的。

老秦不会吃伍六一的菜,孙子吃了他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但伍六一说豆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反正自己也吃不完,豆娃又两眼发光地看着伍六一的饭盒,老秦也只能由着他们。

吃完饭伍六一收好饭盒,手里拿着方方正正的卫生纸,又想起了那个总是喜欢把手里所有可以折叠的东西都叠成豆腐块的人。

大中午的没什么客人,老秦闭着眼睛打盹儿,豆娃凑到伍六一面前,稚气的脸上挂着狡黠的笑,“你还不承认你当过兵,你刚的信是不是寄给你部队里的班长啊。”

“我什么时候不承认了。”伍六一回过神来,一开始豆娃见他挂军人免费的牌子就问他是不是当过兵,伍六一当时没说话,豆娃又去问老秦,老秦也没说话。之前这个修鞋摊是伍六一爸爸在摆,跟老秦也是老相识,豆娃刚来不知道,老秦当然知道这个老兄弟的儿子在部队待过几年,只是看着伍六一不置可否,再看看那条跛腿,老秦也不想去提起人家的伤心事。

豆娃想不到那么多,他就是好奇这个大个子当兵的经历,他也想当兵,但体检就被刷下来了,才跟着爷爷摆摊儿刷鞋,“我问你的时候你没说。”

“我没听见。”伍六一把纸揣在兜里,又拿起一双鞋,豆娃却不放过,他蹲在伍六一面前,“那现在听见了吧,跟我说说当兵的是怎么回事啊。”

说踢正步还是武装越野,说新兵连还是钢七连,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不久前还天经地义的日常生活,现在却成了仅凭怀念的过去式,伍六一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他擅长隐忍,却不善于掩饰,情绪都表现在了脸上,明显到豆娃都看出来了。

“幸好我没去当兵。”豆娃撇撇嘴,小声嘀咕,“不然也会露出你这样难看的表情。”

豆娃回到自己的摊位上,看着伍六一沉默的背影,刚来时他觉得这个大个子看上去挺凶,后来才慢慢觉得他是个和气的好人,还有个在中学当老师的哥哥,每天送来好吃的饭菜,但豆娃总觉得这人神秘得很,对自己从前的经历讳莫如深,他甚至猜测他那条腿是不是打仗打残的。

晚上三人一起收摊,伍六一跟爷孙俩不是一个方向,收拾完就各走各的路了。

伍建军今晚没有晚自习,正在屋里批卷子,伍六一把装满家伙什的担子放在屋外。

学校分给老师的屋子是一溜儿黑瓦平房,每人一个单间,结了婚能分宽敞点的,单身的屋里放下床和书桌就只剩下两三人落脚的地了,后面是一个狭小的厨房,除了砖砌的水池,也只能放下气罐和一个单灶。

伍六一熟门熟路地去了厨房洗饭盒,伍建军在前边说灶上锅里有炒饭,让他自己乘着吃,伍六一想说自己回去吃也行,但还是没开了口,伍建军只要晚上没课就会给他准备晚饭。

吃过饭洗好锅碗伍六一也准备回家了,从这儿到上榕树差不多得走一个多小时,伍建军放下笔在门口帮伍六一担上担子,“让你就在这儿住,每天来来回回几里路。”

“这哪儿住得开。”伍建军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伍六一也不是第一次拒绝了,“再说了这是学校分给你的房子,我住这里多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伍建军皱着眉头,伍六一每天走这么远对他的腿没好处,自己只能在小事上让他听话,但他拿定了主意的事谁劝也没用。

“等我攒点钱在镇上租个房子。”伍六一担好担子,跟伍建军告别,“行了,我走了。”

伍建军想说我先借点钱给你,但他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他能把饭打好甩伍六一摊子上由不得他不吃,但不能把钱塞他兜里逼着他花。

出校门的时候正赶上学生下晚自习,上了一天课的学生丝毫没有疲累,他们大声聊着天,笑着闹着,互相追逐,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

挑着担跛着脚的伍六一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他直着背竭力想走得更稳一点,又想走得快一点,这时几个打闹的学生从身旁经过,伍六一看着一个学生快要撞向自己,但前后都是人,右边是门面,没地方退,肩上的担和此时的身体也做不出那么快的反应,只能停下来硬生生地被撞了一下,那学生收不住脚步又没想到这挑担的瘸子能站地这么稳,自己反而跌了一跤,他爬起来想骂两句,跟上来的同学见伍六一的样子不好惹,抓着他就跑。

“你自己撞上去,活该不。”

“谁知道那瘸子那么硬,跟撞墙上似的。”

伍六一继续往前走,这个小插曲引来了本没注意他的学生的目光,不只是在学生堆里,村子到街上的一路上谁见了他都会忍不住看两眼,伍六一用挺直的身板承受着这些好奇,同情或是鄙夷的目光,伍建军屡次劝他住到镇上来,他却执意要每天走这条路,如果史今在旁边,会说你又在自虐了,可作为一个瘸子,伍六一要求自己必须习惯这些目光,就像他给自己定的所有不可企及的目标,曾经他能把自己扔过去,现在依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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